龙川次郎缩在车厢之中,脸色转作铁青。就他看来,这一对武士已是罕见的高手,竟会在照面间接连失手,形势实在是大为不妙。 对方一旦解决了盲武士,必将直扑车厢而来,难道他们此番真要命丧于此? 不,不对,还有一线生机。他为什么不开枪?舍枪而用刀,全然置背后空门于不顾,此举反常。 除非枪里的子弹已经耗尽! 龙川次郎心中一动,伸手抓住了腰侧的配枪,他在日本时虽接受过特高课的训练,但毕竟是以情报刺探见长,枪法并不精湛,这两人却在对峙间步入更深的阴影中,敌我难辨。 这一枪开出去,后果着实难料。 他的手指已经扣到了扳机上,却根本找不到步入战局的机会。 “龙川先生!”林先生小声道,“你身边可有手电筒?” 手电筒? 龙川次郎虽不明白此人用意,却对他秉性中那点儿奸猾颇为倚重,眼下就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,抽出一支手电,抛在他手里。 “小心,别引来。 只不过有一样东西,却是瞎子并不畏惧的。这蜂窝石虽是彼之盾,亦可作矛! 林先生道:“龙川先生,五秒之后,谁先跃出来,便开枪!” 梅洲君那一刀并没有落在实处。 这是他今夜犯的最致命的错误。他不该拿刀的。 盲武士听出了孪生兄弟的刀。血脉相生的默契以空前的雪亮,照进盲眼之间,令他瞬间舍弃了拔刀的动作,斜肩矮身,以一种异于体魄的灵活,赤手袭向梅洲君胸前空门处。 他虽以拔刀术见长,但唐手的底子亦是不薄,足以在近距离爆发时击碎胸骨。至于对方那一身柔韧的近身擒拿功夫,在右肩重创之下,还能剩下几分? 掌缘发力时的触感令盲武士心中一沉,对方的肢体灵活到了难以捉摸的地步,这一击像是沉入了柔滑的绸缎之中,软绵绵地四下荡开了。 但他依旧听到了胸骨挫伤时的一声闷响。 空气中骤然弥漫开一股腥甜。 手刀中了! 盲武士后退数步,心中涌起一股狂喜,多年来的战斗直觉不会出错,只不过——为什么还听不到武士刀落地的一声重响? 直到这时候,对方还死握着那把武士刀吗?在贴身缠斗时,武士刀难以回护,还不弃刀,便是自寻死路。 他已经来不及细思了,因为有另一声利响洞穿了他的耳孔,那金铁声他在熟悉不过,正是爱刀的刀鸣! 吱——噶!嗡嗡嗡嗡! 放大了数十倍的刀鸣,就在他耳畔轰然炸响。 什么声音,什么声音!是碎镜,碎镜刮刀而过! 对方那一只几乎被废的右手不知什么时候抬起了,最后的力量凝聚在指尖,武士刀铮然的荡响震入蜂窝石中,譬如一石激起千层浪,化作一连串尖锐的啸叫声。 山鸣谷应,雷霆贯耳! 盲武士浑身的感知力都汇聚在双耳中,霎时间耳膜爆开一阵剧痛,仿佛被铁剑掼入颅脑之中,直到令一种更不容错辨的寒气洞穿脏腑。 长刀穿胸! “善泳者溺于水,”梅洲君喘息道,“还给你黄泉地府去听刀!” 他左手握刀,手腕疾转,以武士刀之锋利,搅碎心脏只在瞬息之间,那股柔韧的阻力却令人脊背发寒,仿佛妖刀有灵,正在伏尸饮血。 梅洲君心中并不平静,方才咳呛出的血水已淌到了下颌,体力的流失更是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,但他却慢慢转过头去。 那辆小车还停在蜂窝石夹隙中,四扇车门皆已无声地敞开。 血腥气中尽是呜呜咽咽的风声,掩住了一声机括旋拧的轻响。 喀嚓。 也正是在这一刹那,对面的蜂窝石中,骤然涌进一束刺目的白光,万千枚银针透过密密麻麻的孔隙,直贯入他双目之中! 梅洲君双目剧痛,泪流不止,哪里还有抓住刀柄的力气,整个人避无可避地前扑一步,以至于单膝跪在地上。 对方似乎也没想到他的反应会剧烈到如此地步,枪声慢了一拍,终究还是响起了。 ——砰! 梅洲君胸骨剧痛,竟被一股巨力扑倒在了地上,青年男子滚烫的鼻息却令他遍体发寒,连齿关都开始打颤。 “陆白珩!” 陆白珩闷哼一声,并不答话。他目不能视,仅能凭直觉摸索到对方后背,那异样的温热霎时间扑湿了他的掌心,指缝里岔进了五支血泉。 这一枪究竟打中了哪里? 不行,下一枪就要来了,他必须必须睁眼去看! 梅洲君眼中痛楚难当,眼泪亦流干了,整个人几乎烧成了一片蒸腾的红云,仅能将掌中血水按在双目之上,用力抹过。 哐当! 他将武士刀远远抛在了一旁。 接着是二人身上的匕首。 这肉袒受降般的举动显然迷惑了龙川次郎,下一声枪响迟迟没有响起。 梅洲君将左手按在地上,急喘片刻,将喉管间的血沫沥尽了,这才道:“龙川次郎,看来你是无心为兄复仇了。你对着一具焦尸,恐怕无心查验吧?你那位好大哥,是被一刀割喉而死的。我刀法不差,皮肉连筋而不断,要是钓在铁钩上,便是逢年过节时的一扇好腊鹅,蜀地人人得而啖之,顷刻之间化为遗矢,余臭绕梁” 他语气平淡,甚至带着一点儿若有若无的笑意。 龙川次郎却是额上青筋绽出,瞳孔鼓凸,抓枪的手指剧烈痉挛起来。 “用枪?”梅洲君道,“你都不敢剜我几块肉下酒,你兄长的祭台上都觅不得荤腥,来年托生为人,余恨不解,必然如今世一般鼻歪口斜!” 他这句话正中龙川次郎心魔,双唇张阖间字字令人恨之欲狂,龙川次郎一股血气直贯颅脑,怎会放过将他挫骨扬灰的机会,当即拔出短刀,向他走去。 林先生同样为他话中的恶毒瞠目,但他这般摇唇鼓舌的高手,岂能嗅不出激将法的气息? 此人手无寸铁,话里却锋芒毕露,打的究竟是什么主意? 就在龙川次郎走进手电光射程的瞬间,他忽而捕捉到了一点儿致命的异样。对方左手虚按于地,掌缝里却透出一点儿漆黑的轮廓,食指下勾。 是枪! 黑洞洞的枪口,向龙川次郎睁开了独目。 他为什么要藏起一把空枪?不,这把枪里真的没有子弹么? 还是说,这一颗子弹已在膛中震鸣,等待诱敌深入的瞬间? 林先生冷汗直流,那个可怕的念头霎时间照亮了一切蹊跷,令他失声叫道:“龙川先生!躲开!” 说时迟,那时快,他已经一把拧灭了手电灯光,抢在枪响之上,令龙川次郎隐没在黑暗之中。 但他听到了轻轻的笑声。 梅洲君的双目自指缝间骤然游出,仿佛冷光乍出于匣。 他眼窝之中猩红狼藉,分不清是胭脂还是血,抬眼时凤冠珠串兀自震荡,瞳孔中却凝着两丸酷烈的黑。 世间戏帷频开阖,任他悲欢离合激荡也,这一出戏,既然开腔,便是不更不易不死不休! 陆白珩倒下,他便是刺杀旦! “多谢赏光!” 砰! 子弹脱膛而出,洞穿黑暗。 龙川次郎蹲伏于地,瞳孔急遽扩散,尚未消逝的视力在子弹贯心而入的瞬间,捕捉到了胸前的一片荧光。 一片漆黑中,这些细密的荧光亮得出奇,是子弹绝不会错辨的靶心。 萤石粉!是什么时候是那个药包! 药包里掺的萤石粉,在刚刚的手电光照中汲饱了光亮,湛然发亮。这点荧光稍纵即逝,但对子弹而言,已然足够。 “我确实为你留了最后一颗子弹,”梅洲君道,“这一枪,是芳甸开的。” 这是龙川次郎在世间听到的最后一句话。 林先生听得枪声时,已知不妙,悄然自侧门爬回车厢中,只是才刚抓住方向盘,后车门便响起了轻轻的咔嗒声。 怎么这么快? 他背后寒毛直竖,一时不知道此人是如何强忍伤痛逼近车厢的,心思却不免活泛起来。 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,但这样两只血葫芦也敢欺近他身边,未免太托大了些。这两人如今手无寸铁,要是不管不顾,以车轮冲碾过去 对方只说了一句话,便将他定住了。 “你猜我手里拿着的,是谁的枪?” 林先生口中发苦,不由干笑了一声,只听后座传来一声巨响,那两道浴血的人影几乎是坍塌在了车座上,半晌没有动静。 “开车,进城。” 进城? 林先生心中一动,当即捕捉到了什么。城里可都是罗大帅的人,以他和龙川先生的交情不对,这些阴私,对方岂能不知?难不成 他透过后视镜,飞快瞥了一眼,只见那“新娘子”正低着头,用力按住杀手的后背。 凤冠上的莹莹珠串,经血雨浸透,摇曳二人之间,已如滴血珊瑚。血气盈睫,生死朦胧,几乎到了见面不识的地步。杀手瞳孔扩散,却透出异样的光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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