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一台收音机依旧低低唱着,一切都模糊在电流声中。 “滋滋……恨曹瞒——他那里兴兵——入寇,我若是到战场——群贼的命休,内侍臣看过了皇封御酒——” “这酒的酿法……似乎有所不同。” “叫九州烧酎,是津田将军家乡的酒,”宋道海道,“要不然,他只怕还喝不惯。” 酒器亦是日式的硝子杯,形如梅花,刚在冰鉴里湃过,烘着一层薄薄的白霜。 “不远万里,来喝家乡的酒?” 宋道海笑道:"津田将军好雅兴啊。" 他腿脚不便,生平未曾做过陪客,此时却挥退了幕僚,在翻译耳语的空档里,亲手斟酒一轮。此时亭中吃酒的仅有三人,侍立的却大多目光灼灼,亭里冷风倒灌,这一下午打出来的火气才被勉强压了一压。 津田并不起身,只等着他斟酒。 也正是在这时候,从斜侧里伸过来一只手,托定了梅花硝子杯。 "津田将军,下午多有得罪,请?" 这陈静堂在灯下看来,气度颇为温文,毫无占尽上风的喜色——至于被他踏在脚下的青云梯,却并不那么痛快了。 津田将手腕一提,这一碰是带着盖灭威风的煞气的,陈静堂却面色平和,以杯沿相迎。 杯中酒水正是光满的一轮,纹丝不动,随着酒杯一侧,向人照面。 只是……谁敢同这一只手碰杯? 砰! 津田以指腹撞开了他的杯口。 “请罪?既然是请罪,我的三名贴身武士为什么踪影全无?” 说话间,一只木托盘便被掷在桌上,盘中三把断刀齐齐蜂鸣,尚未泛起的酒意转瞬间被血腥气荡平了。 那一只硝子杯亦被撞翻,骨碌碌滚了一滚。 陈静堂受此羞辱,却端坐不动,只是借着刀光,把手腕上的酒水擦净了。 宋道海沉声道:“是什么时候的事?” “停战之后,酒席之前。我的三名得力部下消失在晋北城中,仅留下三把残刀!” 这种刀锋断面哄骗常人尚有可能,行家却一看便知,分明是彼此劈砍所致的。 名头虽假,但他话里的杀机,却是迫面而来。 “哦?好刀,”陈静堂伸手在断口处一抚,道,“难怪津田将军心疼。” “我们一行人的佩刀都有铭文,从不离身,如今刀既然断了,必然是在晋北地界遭遇不测!” 宋道海道:“津田将军,你们双方取刀亮明身份后,便再无争斗,其中必有什么误会,我这就派人去寻。来,我为将军安排了歌舞,等酒饮完了,说不定人也寻见了。” 他还道是津田漫天要价,便悄悄向幕僚使了个眼色。幕僚会意,正要离席去取备下的厚礼,却被翻译叱住了。 “宋大帅,你没听明白我的意思,我要的是赔罪的诚意。" 陈静堂道:"何为诚意?" "活要见人,死要见尸!"津田稍稍缓和了口气,"我是一名军人,也需向军中交代,这样吧,请贵方开晋北城门,我好抽调人手,在城中一搜便知。" 宋道海脸色骤变,道:"津田将军,你好大的胃口。我们已签订了协约,宋某人让利不小——" 津田把玩着手中的酒盏,森然道:"看来,这酒是喝不成了?" 酒杯越转越快,颇有无声催促的意思,酒水亦在其中如漩涡般激荡,在他面孔上照出了一块青斑。 不远处的戏台上,一个日本女人的声音方才还在悠悠唱歌,此时仿佛嗅到了什么,戛然而止。 取而代之的,却是毒蛇吐信般的声音。 “咝——咝——” 是武士刀在鞘内滑动。 这上不得台面的胁迫并不能惊动什么,陈静堂微微一笑:“津田将军忽而出神,是在酒中看到了什么?” “你们中国人有一句话,叫敬酒不吃吃罚酒。” “我亦这么以为。” 陈静堂温声道,将那只翻倒的酒杯拾了起来,里头仅有薄薄一层酒水,用来待客实在寒酸,他却并没有斟满的意思。 “请。” “你是什么意思——” ——砰! 在消音器的掩盖下,这一声枪响很快被吞没在重重被褥中。 梅洲君将尸首侧推在被褥中,下床时眼前发黑,猛然趔趄了一步,颈上的掐痕被他飞快以外衣掩盖住了——不愧是陈静堂的心腹,濒死之时,依旧死咬七寸! 这股剧痛支撑着他,反而不至于陷入广寒所诱发的昏沉中。 房门敞开着,外头寒夜深深,唯有床边一盏压低了的台灯,泛着柔和的暖光。 他仅仅是看了一眼,便仿佛听到越来越急促的鼓点声,从幽深的夜色中传来。 戏已在无人处唱到尾声,有什么抓不住的东西正从指缝里漏出去。 咚,咚,咚……滴答,滴答,滴答…… ——来不及了! 惊怖感来得毫无预兆,梅洲君心中狂跳,猛然抬手,盖在眼上。 那梦境般的柔光霎时间褪去,他在指缝形成的黑暗中,冷冷地审视着自己的心。 这一回,陈静堂设的又是什么局? 对付此人,取巧无用,猜度无用,唯有凭一股雪亮的孤勇,向他刀锋迎去——你既给我一条生路,我便去闯。 漫漫回廊,灯火尽灭,空无一人,纱幔上还残留着白日交战时的血气。 偌大宋府,仿佛都被一只无形的手拂空了,任由他如游魂般穿行。 梅洲君一生中从未走过如此顺遂的路,也正因于此,他走得并不快,冷汗却飞快渗透了重衣。 夜里的风声,从四面八方扑向他,数不清有几重猜疑,他单手插在侧袋中,握枪的手依旧冰冷而干燥。 直到—— 铛! 他踢到了什么,仅漏出一丝轻响,便被他用鞋底踩住了。 那轮廓是……半把残刀? 说时迟,那时快,他已侧转枪口,向背后的风声—— 好浓的血腥气! 向他腰背袭来的,简直是一阵血雨,却裹挟着斩碎一切的,近乎凄厉的勇气。梅洲君毫不怀疑,他能在瞬息之间拧断自己的脖子,并向尸首踏上一脚! 只是—— 来不及捕捉那一缕异样,他已听到了对方喉咙底下的喘息声,简直是负痛的野兽,压抑着含含糊糊的低语。 梅洲君的手指已扣下扳机,那一股力不可挽回地推进,直击在撞针上,但他终于听清了。 “别,拦,我……我要……去找他!” 那是—— 枪口向下一错,子弹以毫厘之差脱膛而出,对方却重扑在他身上,以他如今的状态,根本无法抗衡,仅能一并翻倒在地上,喉中猛然腾起一股血气。 ——蠢材,你看一看我! 他根本发不出声音,仅能伸出两指,去触碰对方的肩侧。 这家伙亦在脱力的边缘,伏在他身上许久不曾动弹,却不知哪来的力气,连拖带绞,生生向台阶下爬了数步。 梅洲君脑中晕眩,浑身血液逆流,才意识到自己已半身悬空——是枯井,这家伙体力不支,要将他推进井里! 此时已有月光,依旧看不清么? ——是我! 好在他的手指终于攀附在对方的手背,如往常一般,飞快拍了两拍,这一串小把戏终于如电流般,令对方猛然惊颤起来,拼尽最后一点力气抱住了他。 “梅洲君,梅洲君……是你,是你?” 那声音里的后怕令人不忍心去听。 “天还亮着么……” 这句话戛然而止,惨淡月光已经洒下。 陆白珩满面是血,眼睑都被浸透了,显然方从疯魔中回过魂来,眼神异常惊惶,甚至不敢来碰他颈上的淤青。 “我……你没事吧?我为什么没认出来?” ——若不是我,来的便是子弹! 梅洲君借着月光一瞥,井下横陈着七八具尸体,并厚厚一层说不出名字来的鸟尸,起初还能看得见贯喉的刀伤,后来便都是以蛮力拧死扼死的。弹尽粮绝之后,这一战的凄厉依旧在井中回荡。 ——这一下午,你都在井里? 陆白珩浑身一震,哑声道:“救出大哥后,我扮作了宋府的卫兵,谁知道混战之中,依旧遇见了俞崇的搜捕。大哥行动不便,我们只能在枯井中暂避,谁知道……井下竟然有暗道,有日本人悄悄向府中潜入,我只能来一个,杀一个,那头见形势有变,就下了断龙石,将暗道堵死了。” ——你大哥呢?他还在井里? 陆白珩死死盯着他,忽然道:“你为什么不说话?” 他手指一顿,便有一只颤抖的手,触及了他唇边的血痕。那一股力道极其微弱,是一种充满绝望的试探,梅洲君下意识张了一张嘴,却依旧是无话。 仅有空洞的气流,挟着温热的血腥气。 你为什么不说话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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