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说到最后,李凑已是再度落泪,含着笑哽咽:“谢天谢地,只要能还我清白,就算是死也甘愿。”他这句话连晁灵云都听不下去,蹙眉抱怨:“殿下怎么又说不吉利的话呢。”李凑笑着看了她一眼,将目光转向李怡,低声道:“光叔,我不畏死,只畏史笔如椽,令我千载之下,仍留污名。”李怡凝视着他苍白却执着的面容,许久之后,轻轻点了一下头:“我明白。”区区三个字,却让李凑泪如雨下:“自从被贬为巢县公以来,我的心日夜煎熬,一直在做着遗臭万年的噩梦。人人都当我生病是因为离了锦衣玉食,过不惯苦日子,却不知我得的根本就是心病——我为了不辱李唐先祖,从小到大洁身自好,规规矩矩,到头来却因为阉宦构陷,落得如此下场。光叔,你说我为何要生在皇家呢?下辈子,我但愿只是升斗小民,在史官看不见的地方,渔樵耕读,清白一生……”长久以来积压在心头的委屈,一朝得以尽情宣泄,李凑伏在地上泣不成声,李怡默默坐在他身旁,只是偶尔轻轻拍抚他弓起的脊背,回应一声:“我明白。”原来面对污名与冤屈,无论是天潢贵胄,还是她的头领和同伴们,每个人的心境都一样,晁灵云坐在一边旁观,心中亦是堵得难受。但愿苍天有眼,早日让含冤负屈的人重见天日。就在晁灵云不胜唏嘘之时,她和李怡一同探望李凑的消息,已经传入了李瀍耳中。“探望巢县公?”李瀍扑哧一笑,打发了前来报信的眼线,嗤笑着嘲讽,“他还真是念多了佛经,变成了菩萨心肠,连我那废掉的弟弟都要去关心关心。”他“啧啧”地咋了几声舌,想着李怡道貌岸然的模样,浑身的骨头就忍不住泛酸。李瀍烦躁地从坐榻上跳起来,一路“咚咚咚”大步往外走,喝令仆从备马,去左教坊找宝珞。无论是李瀍还是李瀍的骏马,元真娘子的宅子都是蒙着眼就能走到。一心寻求安慰的李瀍连招呼都不打就登门,想给宝珞一个惊喜,悄悄摸进她的厢房,看她正伏在案上写写画画,不由挑唇一笑,张开双臂猛扑了上去。正专心抄经的宝珞被结结实实吓了一跳,拿着毛笔的右手往后一打,甩了他一脸墨点子。待到回头看清楚了李瀍的大花脸,宝珞又气又笑:“五郎,你怎么又作弄人,净添乱!”“秋高气爽,不陪我你还有理了?写什么呢?”李瀍往桌案上一瞄,满心以为会看见宝珞写给自己的情诗,哪知不看则已,一看眼睛都快被刺瞎了,“佛经?怎么又是佛经!”“你还说呢,这佛经是我前日在保唐寺刚得的,还没抄完就被你弄脏了。”宝珞对着沾了墨点的佛经心疼不已。“前日你去了保唐寺?”李瀍简直出离愤怒了,“我宅中的螃蟹宴都没请动你!”“保唐寺每月逢八日有讲席,我雷打不动要去听俗讲的,你又不是不知道,”宝珞理直气壮地同他争辩,为了占理,隐去了那天其实有绛真请客,她更想吃张大郎做的螃蟹宴的细节,“五郎,咱们讲道理,我不是没约过你去保唐寺吧,你又哪回陪我去过?”“听经这种事,有什么意思。”“哪里就只是听经了,”宝珞不满地嘀咕,“平康坊的娘子们要瞒着假母和谁私会,都是约在那儿,那天到处都是成双成对的人呢……”李瀍漫不经心地听着她的话,忽然脑中灵光一闪,捕捉到了什么:“你说瞒着人私会,都是约在哪儿?”鹰坊爪牙李瀍突如其来的兴奋让宝珞摸不着头脑:“约在保唐寺啊,怎么了?”“不,不对,是佛寺。”李瀍纠正宝珞。“这有什么差别?”宝珞白了他一眼。李瀍也不解释,直接捧着她的脸狠狠亲了一口,吃了满嘴甜腻的胭脂:“卿卿,你真是我的福星。”他的光叔三天两头往寺院跑,未必真是去吃斋念佛,呵呵,他怎么早没想到呢?李瀍冷笑,锐利的寒芒在眼底灼灼闪动。宝珞不知道李瀍肚子里打的算盘,径自替他舀水洗脸,又拿出各式各样的点心,煮了茶汤给李瀍吃。两人腻歪了好一会儿,李瀍提议:“今日天气那么好,与我出城放鹰吧。”“不行啊,”宝珞一脸认真地摇摇头,叹道,“有了去年被坑害的前车之鉴,重阳大宴之前,凡是有可能伤筋动骨的游戏,师父都不许我们玩了。什么狩猎、打马球、荡秋千,一律叫停,免得出了意外,影响到我们跳《朝云引》。”“因噎废食。”李瀍嗤之以鼻。“如果有必要,就算是食也可以废的。重阳大宴在御前献艺,对我而言很重要,”宝珞亲热地倚着李瀍,软语哄道,“五郎,等重阳大宴顺利结束,我天天陪你,好不好?”“你啊,真是得你师父真传,也是个舞痴。”李瀍没好气地哼了一声,抱住宝珞使劲黏糊了半天才肯放过她,骑上马去忙自己的事。他策马扬鞭,径直去了鹰坊,到了地方下马后,负责守卫的五坊使押衙一见到他,纷纷喜笑颜开,下拜行礼:“卑职拜见殿下。”原来天家为了四时狩猎之便,专门在禁苑设置五坊,豢养狩猎用的鹰犬,这五坊一曰雕坊、二曰鹘坊、三曰鹞坊、四曰鹰坊、五曰狗坊。李瀍酷爱狩猎,因此与总领五坊的内外五坊使,掌管各坊的正副使,以及供职于五坊的押衙、小儿厮混得极熟,说这些人实际上是他的爪牙,亦不为过。李瀍刚道出一声“免礼”,前来献媚的五坊小儿便将他团团围住,为他牵马引路,殷勤地寒暄。他被五坊小儿簇拥着向前走,径自问:“仇士良在吗?”“殿下来得刚巧,五坊使正准备往内畿驯鹰去呢,再过一刻便要出发了。”一名小儿笑着回答。“快去叫他过来,我有话要对他说。”“是,小的遵命,请殿下稍候。”那小儿立刻拱手领命,跑去寻人。李瀍走进鹰坊去看鹰,只等了片刻,就看见内外五坊使仇士良快步赶来,望着他下拜:“卑职来迟一步,殿下海涵。”“我们两个就别见外了,快起来,”李瀍满不在乎地摆摆手,吩咐他,“快找个方便说话的地方,我有正事要对你说。”“是。”仇士良起身走到李瀍身边,低声道,“卑职最近刚驯出一只上佳的猎鹰,殿下就赏脸随卑职过去看看?那间鹰房很是僻静,殿下有什么话,都可以在那儿说。”李瀍一听有上佳的猎鹰可看,连忙催促仇士良:“还等什么,赶紧带路。”他跟着仇士良一路兴致勃勃地走进鹰房,刚跨进门,目光就被房中一只栖在鹰架上的雄鹰吸引。那只鹰体型巨大,金瞳、墨爪,羽色油黑,一望见李瀍便展开双翅,唳叫了一声,当真是威风八面,杀气凛凛。“漂亮!”李瀍赞了一声,暂时将正事搁在脑后,尽兴玩赏了一回老鹰,才对仇士良开口,“我要你替我盯着一个人。”“殿下要卑职盯谁?”“光王。”仇士良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,半信半疑地向李瀍确认:“殿下要卑职盯的人,是那个诨名‘哑巴王’的光王?”“不然还能是谁。”李瀍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。“请恕卑职多嘴,卑职记得光王一向潜心修佛、与世无争,殿下为何要盯着他呢?”“潜心修佛?哼,那只是他拿来蒙骗世人的假象罢了。”李瀍冷笑,“只要山门一关,谁知道他那禅房里来往的人,到底是不是和尚呢?”这话的意思仇士良立刻就听懂了,谄笑着恭维:“殿下所言极是。卑职这就派人盯着光王,一旦发现有任何可疑之处,立刻报知殿下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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