只是很快,他的一点安心和希冀就被打破了。这日夜里,谢琼琚又开始发烧。他如白日般给她喂水,安抚她。却遭她强烈的抗拒,她又颤又抖退到岩壁深处,垂着头,重复着那句“别碰我”。无论他如何安抚哄慰,都无济于事。只如前一日一般,半点不能被触碰,在最暗最深的角落里,极尽全力将自己缩成最小的一团。最好无人发现她。如此数日里寻常往复。她在清醒时随他如何触摸按揉,只似具无魂的躯壳,即便他不小心弄疼了也不会喊痛,火星溅落舔上她裙摆也不会躲闪。而陷入昏迷的时刻里,她会惧怕、会喃喃想要水喝,感觉触碰应激般逃离……贺兰泽终于意识到,即便他重新握了她的手,近身给她治伤贴过肌理,口齿交缠渡她饮水生机,甚至也抱过她紧紧揽入怀中护着,但是其实她从未真正被治愈过。那些只是她清醒时,一心念死后无所在意的表现罢了。她只想死,又如何会在意什么触碰不触碰。而她病痛中昏迷,撑不住求死的心志,如此方有了最直接原始的反应,害怕,饥渴,无助……醒时无魂无生志,病痛中无死念却又缠噩梦。夏日半夜,已经有蝉鸣蛙叫,是生命自最盛的时节。可是,他隔着半丈地看她,束手无策。仿若当真已经隔了半截生死,阴阳两端。她高烧滚烫,又开始要水。他深吸了口气,同前头一样,用另一种方式喂她饮水。将已经一片干净的荷叶卷成一个两头通的空心小卷,似一根青竹。然后含了口清水,沿着叶卷一端慢慢渡过去。初时数滴都沿着她的唇瓣滑落,他却也不急,只一点一点持续渡着。水渐渐浸润了嘴唇,留去大半,剩下极小的一点润湿在她微阖的唇口间。病中起烧的人,神思散了,愈发燥热的身体感受到微弱凉意,正如久旱逢甘霖。她就这样缓缓张了口,一滴滴用着从另一头喂来的水。这样的情境里,贺兰泽又一次想起当年事。那时年少,他还顶着袁九郎的名号。为了做事逼真,有一副狼狈虚弱样,是真的死里逃生。于是,刀剑是真往身上戳。初见时隆冬时节,他三个月前受的伤不曾彻底恢复,陪她一日堆雪人打雪仗,半夜便裂了伤口,旧伤发作,高烧不止。她来照顾他,先是咿咿呀呀哭了半日。然后退开侍者给他喂药。一把勺子怎么也控不好角度,大把洒在外头。于是也不知怎么想的,小姑娘仰头灌下一口就要渡过来,却在最后的尺寸间红胀着一张芙蓉面,停下动作。巴巴咽下苦涩的药。只边跳足哈气,边不知从哪寻来一截竹管。如此三寸青竹管,连接两张口,浓苦的药液里泛出相濡以沫的甜蜜。从青竹管到荷叶卷,从发乎情止乎礼到再不得相拥,十余年沧海桑田过,贺兰泽在她身边沉默着坐下,伏在她素手边睡去。呼吸渐重,似是累极的人,睡得有些沉了,有泪水从他眼角落下慢慢蜿蜒,竟与另一处细小的水渍融成一片。另一处,谢琼琚竟慢慢睁开了眼。她潮湿的目光落在那片曲卷的荷叶上,想起年少那节青竹管。后来,他和她说,“那也是装的。就想你常来,让我多套一点谢氏族人的品性,家族事宜。可是你……怎么想出这样的法子?想醒的,但是五姑娘,你真的太可爱了。身份重要啊,想继续骗的,可是骗你……!”他轻轻叹气。“所以我坦白了,你生气归生气,别丢下我。”“算了,反正伤是真的,你也吃足苦头了!”她戳他胸膛,眨着亮晶晶的眼睛问他,“都是装的,那你伤得这般逼真作甚!不疼吗?”“疼。”他的眼睛也是亮的,笑容温和,开口更是自然而应该,“但是,我生来就该受的。”谢琼琚轻轻摸了摸那片荷叶,后半夜,她没有入睡,一直看他到天明。他醒来的一刻,她闭上了眼。一如往常,贺兰泽小心翼翼试过她额温,又给她喂了些水,然后出去做地标,留信号,汲水,喂鹿。鹿养在河边,他先给鹿喂了点水,然后掬了一捧给自己洗脸,洗到一半,不由蹙眉嗅了嗅,回头见他住的山洞浓烟滚滚,不由大惊,只冲了回去。原就不是太远的路程,片刻间,他便冲入其中将人抱了出来,只是火势不小,待熄灭,数日里用的东西都已经毁得差不多。“火是我放的的。”被抱出洞外人,待贺兰泽灭完火出来,已经走向湍急的河边,一只脚没入水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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