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和尚没什么职业精神,早坐回矮凳,头也不抬地说:“无解。”
章燃下山时,太阳西斜,刚好照着远处水库的冰面,他再次停在观景台,内心凄惶无以复加。
“扫却当途荆棘刺,三人约议再和同。”
总还是积极的意味吧,可和尚说无解。山区早晚温差大,他的手冻得不大灵活,可他还是拨通了电话。
“舅舅。”
听筒里夹杂着山风。
“舅舅,我请求你,让我再见她一面。”
杨劲许久没这个外甥联系,电话里的肃杀气氛,让他联想到,章燃此刻正站在光秃秃的楼顶、悬崖边、高架桥上,或者其他可以纵身一跃的地方。
结合杨锐此前说过的话:“像是突然装了无比沉重的心事,变得生疏了。”
他自问自答:“你在哪?你在吕县!”这才是章燃,他的亲外甥,他别无他处可去,只可能在吕县。
章燃面对澄澈的冰面与夕阳,早已有泪水滑下来:“我不再奢求,我只想悄悄看她最后一眼。坐牢也行,怎样都行,我一直在等着那一天。”
杨劲还在生李清一的气,而且这愤怒与日俱增,如果说酒吧分别那天,杨劲的恨是个乒乓球,事后收到李清一转给他的钱,恨就变成了篮球。再后来,只李爸发来短信报了平安,自那以后,李清一杳无音信,直至按时间推算,她应该回到北京,开始工作,早出晚归,与江湖人士宴饮周旋,又过了漫长的一天又一天,杨劲终于确定,李清一再不会主动联系他,她决意消失在他的生活里,并且,不是为了消失而消失,她有自己的方向和新的生活。
想到这里,他的恨就变成塔克拉玛干沙漠,大到无声无形地蔓延,缓缓吞噬心中的绿意。
所以面对章燃的痛苦,他根本不想感同身受,冷冷地说:“去吧。”
“嗯?你同意?”
想到李清一对章燃的评价,“很好的男孩子”、“站在领奖台上和麦克风前”、“意气风发”、“前途无量”……杨劲毫不掩饰地冷笑:“去吧。你们正合适。”
“对不起,杨劲。”以为得到允许,章燃直呼其名。
“这话你对她说去——噢,忘了提醒你,不要再用那种下作手段,那种事,要双方都清醒着,有互动才有意思。”
章燃气得嘴唇发紫,眼泪也干了,用颤抖的声音说:“杨劲,你,你什么意思?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?!”他通过打篮球的朋友知道李爸生病的经过,也隐约知道杨劲的角色。
人在极度刺激和极度悔恨的状态下,会失去部分思辨能力。一段时间以来,章燃就处在这个状态。
关于青岛那一晚,他是始作俑者,清楚知晓事情的经过和事态的严重程度。他走之前说:“我们都失去她了。”这句话是当时情境下,他面对亲舅舅的暴力所做的唯一反抗。
可是在那之后,他默认杨劲和他一样,清楚知晓事情的“经过”和事态的“严重程度”,在异国他乡,他所掌握的情况也与自己“想象”的情况一致。
没错,他入了地狱。经由自己之手,杀死了自己,一切尽皆成了虚妄与罪恶。他曾经奉若珍宝的感情,被自己亲手涂上了血,践踏入泥,变得肮脏,不堪碰触与回忆。
可是其他人,章燃默认为是完好的。或者说,所谓的天塌地陷,只是他自己脚下的土地,对其他人而言,只是感受到了震感。
他亲手将世界推远,将自己置于黑洞。
李清一也好,杨劲也好,仍旧在各自的轨道上。
所以他于困顿无助时,想要做个了断般见李清一最后一面,想征得同意的对象,不是李清一本人,而是杨劲。
章燃说:“……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?你把我当成什么人?”
杨劲却有他自己的理解。他本就是内心执拗的人,他心里极容易出现死结,又极难解开。比如旧爱卓璇,比如母亲的死,再比如,李清一。
杨劲像在听笑话:“我把你当成什么人?要看你做了什么事……”
杨劲本来在健身。
自接起这个电话,他已经从器械区转移到休息区,说到这里,他环顾一眼休息区,虽然只有自己,他还是停顿下来,保持通话走出健身房,找到一扇防火门,推开走出去,里面是一段空走廊。
杨劲接着说:“章燃,我们这一家人不会好了。你妈算是偶发的正常人。你早就说过,我跟你姥爷一个样,现在我才发现,你说得太他妈对了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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